虚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没有追到虚无。我不需要追到虚无。在虚无面前，我是另一种虚无。
那是南宋建炎三年。
当时，战争在土王鲁统治的大山深处野火般蔓延了十年。
十年里，许许多多的梦想在自己的路上一厘厘泛白、一寸寸枯萎、一丈丈腐朽、一里里垮塌。一浪一浪不明所以的爱在达赖木山垭口左端悠悠地飘来，在谷莫山山垭口右端依依地消失。所谓的成功与失败，后来都穿上了金色的外衣。
十年里，太阳在自己的光芒里渐显凄凉。一山一坡的雾在生命的第三世界里游来晃去。从春天到冬天，从秋天到夏天，属于第六个世界的眼神在山野充斥着无端的想象与迷幻。时间在空旷的灵魂深处抱紧自己的大树。
不老的沙加拉太太老了。她美丽了八十多个春秋的容颜此时已光泽暗淡。她绸缎般质地优良手感滑嫩的皮肤粗糙多褶。她早已不是娇滴滴的沙加拉。她在一个女人可以失去一切的时候刚好失去一切。
不如去世吧。她说。
当她知道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候，其实已不再留恋这个所谓的没有是非对错的人间了。在这个世界上，假如所有的一切都一个样，那么，我们就是活着或死去也是一个样。她经常这样认为。另外，她身边的亲人与朋友也这样认为。
她皱了皱不再迷人的眉头，说出了一句听起来有些绝望的话。
当然，她对这个世界可能早就绝望了。
她的这句话其实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
她的这句话在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候才走到嘴边。能够走到嘴边也不错。她有时会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这不是个很好的安慰，但有个安慰总比没有强。
然后，她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她多褶的皮肤如遇上风的山湖般舒展开来。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悄悄地美丽了一番。她的眼睛开始无端地迷人。她轻轻地呼吸了一下。她的呼吸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四十年前的清香。她在一张古香古色的大木床上横躺着。她一双老了的双腿稍稍弯曲了一下。她的心跳正在慢慢弱去。我要到亲爱的潘卡大首领那边去了。她在自己的潜意识里重复。她伸了伸枯瘦如柴的手。她想在自己的最后一刻说句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她静静地离开了。
她伸出的枯瘦如柴的手向这个不卑不亢的世界做了最后的道别。
天哪！阿妈，我的阿妈……嘉朵公主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大木床边。她伸出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沙加拉太太枯瘦如柴的手。她是沙加拉太太唯一的女儿。自土王鲁娶了二十房年轻漂亮的太太，她差不多就与沙加拉太太相依为命了。她并不想老，但确实老了。她的一儿一女——牟屈和牟蒂早已成家立业。牟屈二十八岁，牟蒂二十三岁。牟屈娶了永枝大首领的幺女尔永枝姆。牟蒂嫁了吉舍大首领的二王子吉舍耷当。牟屈和牟蒂并不像嘉朵公主所希望的那么争气。他们成家立业后，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母亲——嘉朵公主。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比惬意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可能已经忘了自己的父母了。
嘉朵公主趴在沙加拉太太渐渐冰冷的遗体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然后，她冷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抽出一张金黄的丝绸帕子擦干了自己脸孔上一颗接一颗无比忧伤地滴落下来的泪水。她的身后站着两个使唤丫鬟。一个叫扎姆，一个叫扎籁。她叫扎姆去通知土王鲁。
什么？沙加拉太太去世了……
土王鲁在土王宅邸里与嘴巴迪莱商量怎样让野火熄灭的事。他一边捋着须髯一边静静地思考怎样治一治这些吃饱了饭后没事做的部落氏族。
他和嘴巴迪莱先回顾了战争的野火蔓延开来的这十年。
这十年，最初的野火为阿支科迪的魏古雅氏族点燃。魏古雅的首领魏古雅拉巴的小儿子魏古雅摩都与作为狄查莫带兵官的嘴巴迪莱在狄查莫的土地上打了半年。他们不分伯仲。魏古雅摩都作为魏古雅拉巴的小儿子，他要为父报仇。他带来的来自十五个部落的三千名勇士在狄查莫的土地上打来只剩四百人了，但还是不依不饶。魏古雅摩都穷凶极恶。他像一头恶魔。他在狄查莫的土地上见人杀，见牲畜也杀。
看来，我不出面，他是打算死在狄查莫了。土王鲁抚摸了一下自己一天比一天灰白的胡须。他一边捶了捶自己坐疼了的腰杆一边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把大首领凯笃带在身边。他骑了一匹来自杜里氏族的十年没骑过了的枣红色骏马。他来到自称为摩都大首领的魏古雅摩都一里地远的达赖木山左下端的一块地前。
你是等我的吧！土王鲁说。
那么你是？魏古雅摩都睁大眼睛看土王鲁。
我是过去的带兵官鲁，然后的大首领鲁，现在的土王鲁。
土王鲁在自我介绍中获得了自己二十岁时三分之一的力量。他的介绍简简单单。他的介绍透漏了自己的历史。
找的就是你。魏古雅摩都咬牙切齿地说。
他并不像土王鲁想象中那么牛高马大。他的眼睛无比细小。他把自己无比细小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开。他用最大限度地睁开了的装满仇恨的眼睛把自己的杀父仇人土王鲁入木三分地盯着。他刚满三十六岁。他的右手上紧握着一把四不像的刀。他的心一下比一下沉重地突跳。他穿着一身虎皮制作出来的宽肩短袖上衣。他要手刃自己的杀父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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