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狄查莫四面八方各村各寨各部落氏族的领地上牛角号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牛角号声在天色渐渐暗黑的狄查莫山野上你追我赶，互相逗弄。牛角号也有公有母。公牛角号趴在母牛角号的屁股后面欢快地歌唱着。
太阳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升高。
有负责任的问题么？土王鲁问。
或许有，或许没有。假如有，那是应该有。假如没有，那说明不一定有。阿初法师的回答差不多就是没有回答。
他们一前一后。他们从狄查莫左上方最高处险峻的悬崖下土王宅邸一步步走下来。他们没有骑马。他们走在宽阔的山路上。他们被一团团狄查莫远道而来的上午的阳光包围。他们一路走一路谈。他们的谈话不着边际。他们走过大首领凯笃宅邸。他们没有走进大首领凯笃宅邸。他们向狄查莫的山野一步步走去。
我为什么没有母亲？三岁的鲁裹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小毡衣。
他小小的天菩萨黏在脑门上。他的脑门乌黑。他乌黑的脑门下，小小的额头皱了一下。他用聪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大法师西克卓。
你不是没有母亲。大法师西克卓说。
那么，我的母亲在哪里？
你的母亲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大法师西克卓穿着一件大骟羊皮制作的淡红色的法衣。他坐在鲁的身边用宽大的手掌一下下抚摸鲁焦黄的天菩萨。他的抚摸里蘸满了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无边无际的爱与柔情。
你天天出门云游就是为了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望我母亲？
按理，应该这样。
大法师西克卓自己并不知道天天云游是为了什么。一个伟大的法师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到处云游。大法师西克卓到处云游，其实是在做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他也有可能是为了看望用灵魂与血髓爱过的甘辣墨。大法师西克卓的太太，也就是鲁的母亲叫甘辣墨。甘辣墨与大法师西克卓属于私奔爱情。大法师西克卓用高超的法术治好了甘辣墨母亲长达六年的癫痫病。甘辣墨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大法师西克卓。当时，甘辣墨十七岁。她已经许了婆家。她为了天天与大法师西克卓在一起，从自己土生土长的椰哈地区跑到固迪地区。当时，大法师西克卓就居住在椰哈地区椰哈部落一远房舅舅家里。他刚满二十一岁。其实，他并不想那么早成家立业。他感动了。他被甘辣墨不管不顾的爱感动了。他娶了甘辣墨。他带着甘辣墨来到以冬拉达。他们在以冬拉达生下了鲁。他们的爱其实只是一束一闪而过的光。大法师西克卓有时会这样想。甘辣墨生下了鲁，然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法师西克卓又是当爹又是当妈。他不知道甘辣墨去了哪里，但相信甘辣墨总有一天会回到以冬拉达的。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鲁一天天长大，一月月长大，一年年长大。鲁在自己的孤独与寂寞里满了三岁。鲁的母亲——大法师西克卓的太太甘辣墨并没有回以冬拉达。孤独不一定寂寞，寂寞也不一定忧伤。孤独与寂寞是一种坏东西，也是一种好东西。孤独与寂寞逼迫鲁聪明伶俐。孤独与寂寞让鲁学会了普通人无法学会的东西。
因为梦想，一切将在失去中懂得从未有过的幸福。土王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接近六十二岁。他越来越想念自己的父亲大法师西克卓和母亲甘辣墨。他能感受到自己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近。他飘飘的须髯在上午的阳光里闪着暗沉的光芒。他走一步，歇一下。在狄查莫植被丰富的山野上，他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牵扯了生命中不为人知的一段往事。他的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他和阿初法师索性找了两块小石包坐了下来。
阿初法师看了看土王鲁。他暗灰色的眼睛里念不动的女人来来去去。
有时，念不动的女人是一个影子。一个属于第六世界的影子。有时，念不动的女人是半节山歌。阿初法师站在这个山头刚刚喊完一嗓子，对面另一个山头上永恒的回音便自己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阿初法师念不动的女人没有了自己的后半节。没有后半节真可怕！有时，阿初法师就这样想。当然，他知道可怕的不是所谓的后半节。一只蝉在草丛里或者树枝上或者石堆间一直聒噪。蝉的生命是短暂的。蝉的聒噪隐含了十分凌乱的人生。吱吱吱。吱吱吱。一节节人生在自己的短暂中一块块撕裂。阿初法师老皱的脸孔在初夏的阳光下折射出一条条虚幻的山埂。虚幻的山埂是什么样的山埂？得到的答案是：可以是山埂，也不一定是山埂。山埂与山埂中间隔着一道道爱的山沟。爱的山沟里行走着密密匝匝的矮灌木。矮灌木是天生的。有爱的地方就有矮灌木。阿初法师在矮灌木丛中念动经文。他一步步失去自己。他极度哀伤。
土王鲁一边轻轻地捋着自己的须髯一边思考一系列关于不负责的问题。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半眯半开。他确实老了。他的眼角挤满了细细的皱纹，他的两鬓也正在泛白。他的一切正走在老去的路上。每个人的一切都走在老去的路上。有时，他这样想。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一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就注定一步步走在老去的路上。当一个人开始老去，最显著的特征可能就是被回忆的稻草拴住有可能的一切。我也是被稻草拴住了有可能的一切。有时，他深深地感叹。他超越了一切有可能的存在，超越了毕摩经书。他没有超越岁月的稻草。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超越岁月的稻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千面娘子霸道君请大家收藏：(www.xinmht.com)千面娘子霸道君棉花糖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