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去了罢。小法师鲁哀求。
为什么？大法师西克卓不解。
也许，我会很想你。
鲁已经长大了。鲁是大法师西克卓的男子汉大丈夫哩。
可是，我……
我干脆教你一首关于人类起源的歌。
那是一个盛夏的季节，灰扑扑的布谷鸟声声鸣唱在以冬拉达的每一片黛绿的山野。大法师西克卓站在以冬拉达一个叫有去无回的路口教鲁唱一首关于人类起源的歌。
这是一首十分特别的歌吗？小法师鲁问。
或许是，或许不是。大法师西克卓回答。
那年，鲁十二岁。当时，他跟着父亲大法师西克卓学法。他已主持过一场尼姆搓毕仪式。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法师。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学懂了父亲大法师西克卓所会的一切毕摩经文。他身材挺拔，骨骼奇异。他眼窝深陷，脸孔削瘦。他穿着一件打了九个补丁的灰色披毡。他稚嫩的两肩上游走着超越自我的阳刚之气。
你把它当作一首歌，它就是一首歌。你不把它当作一首歌，它就有可能不是一首歌。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作一段不是经文的经文。大法师西克卓无比恳切地说。
灰扑扑的布谷鸟把自己绵长悠远的歌声毫不吝啬地撒播在鲁与父亲大法师西克卓有可能离别的有去无回的路口。鲁与父亲大法师西克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脸孔上闪耀着幽光。
我有点晕。小法师鲁说。
你是感冒了。
不是，我的心跳在加速。
你真不想我走？
嗯，是的。
小法师鲁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他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他跟着大法师西克卓。他十分乖巧。大法师西克卓随便把他丢在哪个亲戚家，他都不吵不闹。现在，他小小的黑眼睛里奔跑着一万个舍不得。其实，他并不想把自己的一万个舍不得置放在父亲大法师西克卓的身上。
人与人之间注定在某个有去无回的路口离别。土王鲁总结性感叹。
太阳越升越高，土王鲁和阿初法师又开始在狄查莫的山野上停停走走。山野蓬松松的，上面落满了上一年老去的各种杂木的树叶。土王鲁和阿初法师在蓬松松的山野上走着。嚓嚓嚓。嚓嚓嚓。若隐若现的山路两边杂木林枝繁叶茂，一束束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散落下来，在土王鲁和阿初法师行走的一路布满各种颜色与图案。
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其实都在学着离别。——与自己的亲人离别，与自己的梦想离别，与自己离别。
当然，离别，或者失去，是为了重新相聚，或者得到。
土王鲁和阿初法师走着走着，在树荫重重的山路上，他们又开始气喘吁吁。他们找了个宽阔平坦的阴凉处又一次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杀害我的父亲？小法师鲁找到白光。
其实，我也不想杀害。
天气寒冷。鲁在以冬拉达峡谷深处一棵高大的槭树下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大法师西克卓。当时，大法师西克卓奄奄一息。他的胸膛上插着一束奇妙的白光。
鲁，不是白光的错。大法师西克卓声细如蚊。
那是谁的错？小法师鲁抱住大法师西克卓。
谁都没有错。大法师西克卓说完这么一句话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在以冬拉达峡谷深处高大的槭树下与白光厮杀了四个月。他和神奇的白光同归于尽在叶片从深绿变暗红了的高大的槭树下。此刻，那所谓不可能的白光其实也正在消亡。
我会为你报仇的。鲁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道。
他把大法师西克卓背回以冬拉达。他喊了大法师西克卓生前的几个亲朋好友为大法师西克卓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大法师西克卓在以冬拉达火葬那天，鲁没有哭。他看到了许许多多超越了毕摩经文与爱的仇恨。他要用自己不可能的超越去消灭不可能但确实存在的以冬拉达的白光。他出发了。他只身一人。他出发前烧毁了大法师西克卓所有古老焦黄的毕摩经书与各种神奇奥妙的毕摩法器。他来到以冬拉达峡谷深处高大的槭树下。他用自己的超越寻找奇妙的白光。他要找出所有不可能但确实存在的白光。
这是神弓神箭，这是神刀神枪，这是神网兜神皮鞭……鲁把所有白光据为己有。
你的不可能存在的存在超越你作法的存在。有个声音飘来。
那是神光。小法师鲁回答。
你将被属于自己的不可能存在的存在与超越作法的存在追杀。飘来的声音肯定地说。
鲁被属于自己的不可能存在的存在与超越作法的存在追杀。他跑到哪里，已经属于他了的不可能存在的存在与超越作法的存在就追杀到哪里。他心力交瘁。他魂不守舍。他天涯海角到处游走。他游走了两个月。他来到了狄查莫伟扎大首领家。
伟扎大首领是土王鲁的恩人。
他对伟扎大首领是一直感恩的。他没有为自己的父亲举行尼姆搓毕，但为伟扎大首领举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尼姆搓毕仪式。一个人的一生中，最沉重的莫过于别人施予的恩德。有时，土王鲁会这样自言自语。他在自己的自言自语里不断地鞭策自己。
太阳渐渐偏西，血红的余晖斜斜地散落一地。土王鲁和阿初法师在蓬松的山野上一步步回家。回谁的家？一半属于自己，一半属于时间与爱的家。属于狄查莫的远远的达赖木山在初夏的微笑里表达了自己的依依惜别与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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