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王鲁的客人们又一拨一拨地到了。
土王鲁的客人们就像深山茂林间雨后迅疾冒出地面的蘑菇。他们穿着乌黑的毡衣与瓦蓝的披风。他们在自己抬起的高傲头颅上缠络着柔滑闪光的丝帕。他们带着一个比一个美丽的女人。他们骑着一匹比一匹健壮的骏马。他们一路优哉游哉。他们来到狄查莫。他们来到土王鲁管辖的土地上。他们带着虚无缥缈的问候。他们一拨拨地来，一拨拨地走。他们把土王鲁的狄查莫当成自己的家。
属于深秋的农闲季节还没到来，他们倒先到了。土王鲁说。
他飘飘的须髯一年年霜白。他霜白的须髯在自己深邃的眸子前飘来拂去。他坐在狄查莫属于深秋的农闲季节到来前的山冈上若有还无地表达自己的爱。他与山野融为一体。他在别人的世界里越来越虚幻。
坐在土王鲁旁边的另一个虚幻是大首领凯笃。
大首领凯笃已经八十九岁。再过一年，他就九十岁了。他与九十岁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拃。有时，土王鲁比着一拃的距离向一拨一拨的客人形象生动地介绍大首领凯笃。一拨一拨的客人笑而不答。他们的左眼装着土王鲁的形象生动，右眼装着土王鲁的须髯飘飘。他们的左眼与右眼会合在一起。他们用第三世界的表情憋住不笑。也不是无法笑，是不敢笑。大首领凯笃向土王鲁传达自己的看法。他思维清晰，记忆力特强。这两年，他的记忆向自己的婴儿时光倒着前进。最先，他记起了一岁时的自己。当时，他被父母丢在一边。他的父母在一张大床上赤身裸体地做爱。他在大床的下方自得其乐地躺着。他记忆的麻绳上清晰明了地拴住了母亲那两条叉开的美腿与父亲那个坚实的屁股。然后，他记起了自己的出生。他出生那天，父亲没在家。他的母亲把他生在一块叫凯笃的磐石下。那块磐石后来成了大首领凯笃的干爹。再然后，他就记起自己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光了。唉，唉。他连连感叹。他感叹什么？他不说。他不说的属于生命的感叹其实大家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该知道的，大家都会知道的。土王鲁有时这样安慰大首领凯笃。土王鲁的安慰没有基石。
土王鲁眯起六十二岁的眼睛看八十九岁的大首领凯笃。
大首领凯笃特别显眼的拳头大小的鼻子在岁月的沙漠里马不停蹄地干枯。大首领凯笃拳头大小的鼻子成了贮藏在冬天间的马铃薯。可能是干枯的缘故，大首领凯笃粗长的鼻毛不再粗长。大首领凯笃说话时，也不再“呲呲呲”了。在土王鲁眯起的六十二岁的眼睛里，大首领凯笃活得越来越舒坦、舒心。土王鲁眯起的六十二岁的眼睛里潜藏着某种隐隐约约的羡慕。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羡慕。有时，土王鲁自己回答自己的错误。什么是错误？在这个世界上真有错误？土王鲁不停地责问自己。土王鲁不停地自我回答。所谓的自我回答，其实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有时，土王鲁怀疑自己的回答。他的怀疑长有锋利的刺。他时常在自己制造出来的锋利的刺里哀声叹息。
太阳还没有出来。
也许，太阳不出来了。
土王鲁望了望达赖木山。他在自己的遥望里收回了失望与失落。三里地左右的田野上，叶片金黄了的苞谷林在茫茫白雾中沙沙作响。那是有孤魂野鬼在互相追撵么？不是。那是看不见的风用看不见的手掌抚摸看得见的苞谷叶片。风的形状就像风的声音，其实是物体给的。物体的形状成了风的形状。那么，风就像爱。爱的声音与形状就是两个相爱着的亲人、情人、友人给的。当然，爱的形状也有可能是恨的反面映照的。世界一黑一白，人类有爱有恨。一切所谓的黑里都掺杂了白，一切所谓的恨里都隐藏了爱。当你觉得这个世界真黑，其实它不一定是黑。当你觉得这个世界除了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念的，其实，当你慢慢想，当你细细品，它也不一定只有恨的。反之，也一样。
你说得太对了。大首领凯笃摸着自己的马铃薯说。
我什么东西说得太对了？
关于黑与白、爱与恨的问题。
狄查莫的苞谷林正披满金黄色的叶片。甘栀妹妹把刚到狄查莫的鲁带到初秋的苞谷林里。他们在苞谷林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含情脉脉地坐着。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互相看的时间多，互相说话的时间少。
土王鲁的思想从小奇异。他年轻稚嫩的目光中一直飘舞着一杆与众不同的黑旗。他想抱住亭亭玉立的甘栀妹妹表达自己的思念与爱。可是，他只是想，没有付诸行动。有些事情，就算只是想想也是一种罪过。鲁在自己的灵魂世界反复告诫自己。十五岁的甘栀妹妹拥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眼睫毛又长又翘。她扑闪一下眼睛，鲁的灵魂就在第三世界里震颤一下。她不停地扑闪，鲁的灵魂就在第三世界里不停地震颤。震颤重复久了，鲁的身子便莫名其妙发抖起来。
你想怎样我都不会反抗。甘栀妹妹淡定从容。
她懵懂的少女情怀向还走在十三岁路上的鲁完全张开。她希望鲁主动点，再主动点。她希望鲁一步步成就属于两个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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