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刻，忽然觉得有人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拖到女巫的厨房[5]里，只见所有的长尾猴都已经在那儿跳来跳去，剧场楼下正厅里无数的面孔和炯炯的目光都向着这里。我由于心里一直在思考问题，没有顾得观看呈现在女巫厨房里的布景，现在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补看一下，因为我周围的稀奇古怪的布景，那些滑稽可笑的道具和鬼怪，都跟靡非斯托非勒斯[6]、女巫以及其他的长尾猴所干的勾当一样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只顾沉静地、痴迷地观看别人的表演，自己完全忘了表演已经学会的跳跃动作和滑稽把戏，仿佛自己并没有扮演长尾猴，不需要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演到浮士德照魔镜时，神魂飘荡的样子，我非常奇怪，那面镜子里有什么好看的。我模仿他朝着同一方向望去，目光掠过那面什么都照不出来的假镜子，望到后台，在这另一世界乱纷纷的人群中，发现了浮士德在台词里声言看到的那位女性的形象。原来，甘泪卿[7]这时候已经来到后台，她一面向背后高声说了几句深有感触的话，一面像哭过似的用白手绢仔仔细细地使劲把眼睛和两颊擦干，然后就在那儿涂抹最后一道化妆的脂粉。我方才还一直向往着这天堂似的舞台，如今除了想回到这位肌肤丰腴、姿容秀美的女性所在的后台，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
我们表演的时间终于过去了，我翻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漂亮跟头，怀着满腔热情下场或者说跳跃着下场，打算尽可能走近我所看到的女性。但是，可巧这时候她正在表演她独自一个人在舞台上的场面，我就又只能够远远地望见她了。
她好像是心里有什么非常不愉快的事似的，因而在舞台上表演时，一方面显得风姿妩媚，一方面又面带怒容。这两种因素混合在一起，固然没有成功地塑造出甘泪卿的形象，却给这位女演员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我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的不相识的敌人们，还立即想象出她大概已经卷入的恋爱事件。不过，当演到甘泪卿的命运变成悲剧时，我这一时的空想迅即烟消云散，和剧中所表演的故事情节融合在一起了。甘泪卿在监狱里躺在干草上，后来说疯话这一场，她表演得十分精彩，使我感到惊心动魄，同时却又怀着如饥如渴的热烈激动的心情，把这个陷入无限的不幸之中的女性的形象印入脑海；因为我认为这种不幸是真实的，这个场面的感染力超过我迄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件，我对这场面既感到惊叹，又感到满足。
幕落了，剧场里的人纷纷走开了，我却悄悄儿地去搜寻我方才发现舞台经理和演员们手里拿着的脚本，结果在一堵彩画的墙壁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渴望浏览一下这部产生这样巨大效果的作品，所以迅即埋头阅读起各个角色的台词来了。但是，我虽然对于舞台上的人物形象有所体会和感受，现在看到的写下来的文字，因为是一位炉火纯青的、伟大诗人的雄健精神的语言符号，对于一个无知的孩子来说，还是无法理解的；结果，我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又在一个更崇高的世界门前自惭形秽地吃了个闭门羹，不久便在钻研戏词意义的过程中睡着了，一直睡得很熟。
一觉醒来，剧场已经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灯火已经熄灭，一轮满月的光辉从舞台的侧面布置中间射进来，照在那些奇异的、乱七八糟的道具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但是当我认识到自己的情况以后，我就惊慌起来，想寻找出路逃走，但又发现进来时走过的门都已经锁上了。这时，我就逆来顺受，重新考察起这些房间里所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我摸了摸那些纸糊的、沙沙作响的、华丽的舞台布景，把椅子上放着的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袍子和剑拿过来，把袍子罩在我穿的长尾猴戏装上，把剑佩在腰间。于是我就在明朗的月光下走来走去，随手拔出剑来挥舞一番。接着，我又发现了拉幕的机关，就把幕拉开了。观众席所在的剧场正厅黑洞洞的好像一只失明的眼睛似的呈现在我面前；我下到乐队席去看，乐器还东一件西一件地放在那里，只有小提琴都细心地锁在盒子里。铜鼓上放着细长的鼓槌儿，我拿起鼓槌儿，胆怯心虚地在鼓面上敲了一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咚咚声。现在我胆大起来，开始用更大的力气去敲，最后那鼓声就像雷雨声一般响彻这空无一人的、沉浸在午夜的寂静中的大厅。我让咚咚的鼓声高一阵，低一阵，我觉得，声音的凄怆的休止比声音本身还美。最后，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慌，扔下鼓槌，几乎不敢从剧场正厅的一排一排的椅子上迈过去，到靠近墙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我觉得很冷，想回家去，因为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心里也害怕起来。大厅的这一部分，所有的窗子都关得很严密，所以只有一直还保留着监狱场面的布景的舞台上，被月光神秘地照耀着。靠近舞台背景甘泪卿躺着的地方，那个小门儿还开着，一缕苍白的光线射在草垫子上；我想到行将处决的美丽的甘泪卿，觉得在自己的心目中，这月光明朗、寂静无声的监狱，比甘泪卿的卧室当时在浮士德的心目中，更有魅力，更为神圣。我双手支颐，用充满憧憬的目光望着那里，特别望着那个半被月光照到的、放草垫子的角落。忽然听见黑暗中有什么响动，我屏息向那里一望，发现这时有个白色的人影儿站在那个角落里；原来是甘泪卿，是我在最后一幕看到她时的形象。我从头顶到脚趾都战栗起来，我的牙齿直发抖，同时却又有一种强烈的惊喜交集的感觉掠过周身，使我心里感到温暖。是的，那是甘泪卿，那是她的魂灵，虽然我从远处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这样却更觉得这个人影儿鬼气森森。她像是用悲哀的目光在大厅中四处探望，我站起来，觉得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力量很大的手拉着我向前走似的，我从一排一排的椅子上迈过去，走向舞台前部，进一步，停一会儿，心里怦怦地跳着。我穿着毛皮戏装走路，听不见脚步声，所以，直到我爬上提词员藏身的箱子，月光初次照到我的奇装异服时，她才觉察出我在那儿了。只见她以热情洋溢的目光惊愕地凝视着我，畏缩不前，却没有作声。我蹑手蹑脚地向她走近一步，就又停住了；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手战战兢兢地举着，只觉心花怒放，热情澎湃，一股勇气流遍周身，便一直向着这个幽灵般的人影儿走去。她一见我走来，就用命令的声调喊道：“站住，小鬼！你是什么人？”并且向我伸出胳膊，做出威胁的姿态，吓得我当场站住，寸步不前。我们目不转睛地互相端详着；现在我清清楚楚地认出她的相貌来了，她披着一件白色的睡衣，脖子和肩膀全都露着，现出一种像夜间的积雪似的柔和的亮光。我顿时嗅出了活人的温暖的生活气息；方才面对着那个鬼影，心里感到的那种冒险性的勇气，现在面对着这位活生生的女性，变成了自然流露的羞怯。她却依然觉得我以这种鬼怪的姿态出现十分蹊跷，再次喊道：“小伙子！你是谁呀？”我低声下气地答道：“我叫雷·亨利，是扮演长尾猴的孩子们当中的一个。人们把我锁在这里出不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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