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演剧的夜晚，我们大家都一定全体集合在约定的地点，像猫似的在旅馆周围溜来溜去。因为我母亲向来很节俭，我觉得不可能通过合法的途径进入这座艺术之宫，所以，我和贫民学校时的同学们在一起就感到心情加倍舒畅，他们也和我情形一样，要想进去的话，要么就得靠给剧团帮点小忙，要么就得全凭大胆机智溜进去。我也有几次心里怦怦地跳着溜进已经坐满了观众的大厅，等到幕一拉开，就用心满意足的眼光大致观看了一下布景，然后大致观看了一下演员们的服装打扮，等到已经听完许多台词以后，才埋头研究情节。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大行家，装出冷静的态度，同我的朋友们大肆争论一番。我一方面装出行家的冷静态度，一方面又连最下流的戏剧都情不自禁地爱得入迷，这种矛盾开始使我心里恼火，再者，我还巴不得一下子跑到后台，从近处细看一看这迷人的表演和演戏的演员以及他们的表演方法；因为我认为，那里的生活冷静清高，一定比世界上什么地方都美好。不过，我并没有想到，我这个愿望会很容易地实现，可是喜出望外，一股好运气给了我如愿以偿的机会。
有一天晚上，剧院正在上演《浮士德》[4]，我们站在一个旁门外边，觉得相当扫兴。我们听见人说，可以看到我们很熟悉的人物著名的浮士德博士连同魔鬼和魔鬼的一切神通广大的表现，但是我们发现，今天在我们往常溜进去的路上阻止我前进的一切障碍都是无法越过的。我们怀着怅恨的心情听本城高级业余音乐家演奏的前奏曲的乐声，同时绞尽脑汁琢磨还有什么办法钻孔子进入剧场。那是秋天的一个昏黑的夜晚，雨不住地下，寒气袭人。我觉得冷了，想回家去，尤其是母亲已经抱怨过我晚上东奔西跑了；可巧这时候黑洞洞的门忽然开了，跳出一位救苦救难的天使来，喊道：“喂！孩子们！你们可以进来三四个参加演出！”一听这句迷人的话，最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马上挤进房子里，因为在这种场合，谁都只想到自己。但是他拒绝了他们，说他们太大太胖；当时我站在后面，觉得没有多大的希望挤进去，但他却喊我过去，说：“那个小伙子很合适，由他来扮演长尾猴最好。”他还选了另外两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子，把我们带进去以后，随手关上门，然后领着我们向一个小厅堂走去，这个小厅堂是作为化妆室用的。我们进去后，无暇观看堆积的衣服、武器和盔甲，因为我们很快地脱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扮演长尾猴用的从头到脚罩上整个身子的稀奇古怪的皮衣。长尾猴的脸部像兜帽似的可以翻转到脑后去。我们化装成了长尾猴的样子，手里攥着长尾巴站在那儿时，才得意忘形地微笑起来，互相祝贺我们这喜出望外的好运气。
人们把我们带到舞台上，有两个大长尾猴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来欢迎我们，匆匆忙忙地教给我们怎样完成当前的任务。我们很快就学会了，试演了一次翻各种花样的跟头和学猴子跳跃的种种姿势，非常成功，还以优美的姿态玩了球，所以就让我们在出场以前去自由活动。那四堵真墙和画的假墙之间的狭小的空间里人群拥挤混杂，我们一本正经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来走去；我一会儿凝视舞台上，一会儿凝视后台，心花怒放地观察着各种有秩序的场面和动作安静地、不引人注目地从那一片低声喧嚣争吵的、难以分辨的混沌中分离出来，好像出现在另一世界似的在这空旷明亮的舞台上出现，然后又同样莫名其妙地返回昏暗的后台去了。演员们有时发笑，有时开玩笑，有时情话温存，有时翻脸吵架，有时突然离开自己那一伙人，一时独自一本正经地站在那仿佛受魔力支配的舞台正中，面向着我所看不见的观众做出一副十分虔诚的面孔，好像站在一群神灵的面前似的。转眼他一跳又回到我们中间来，把已经中断的辱骂的话和谄媚的话继续说下去，同时已经有另一个演员离开自己那一伙人，来做同样的表演。这里的人都过着二重生活，其中的一重可能是梦；但是，对他们说来，哪一重生活是梦，哪一重生活是现实，我是搞不清楚的。在我看来，在这两部分当中，苦乐悲欢都同样混合存在着，不过，幕一开时，在舞台内部理性、尊严和明朗的白天似乎占了上风，从而构成了现实生活，而等到幕一落时，一切就都土崩瓦解，变为暗淡的、梦一般的混乱。我还觉得，在这场混乱的梦中，那些举止表现最激烈、最热情的人，在舞台上的更美好的生活中，都是最高尚的、最富于表情的人物；而眼前看到的、周围站着的这些态度安详、冷静、和平的人，在舞台上的光辉灿烂的场面中，扮相却相当差劲。《浮士德》这出戏的戏词，是使生活活跃的音乐。音乐一停奏，舞蹈便像发条已经走完的钟表似的停止了。《浮士德》的诗句，任何一个德意志人一听到其中的一句，心弦都为之振动，这种天衣无缝的语言，像崇高的音乐的声音一样，不断传来，使我心旷神怡，为之惊叹不止，虽然我对这些诗句的理解，并不比真的长尾猴的水平高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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