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树下一把折叠椅子上做针线活儿。她的胳膊腕子上也戴着手表，随着抬放的动作，闪着亮光。
杜淑媛认出她，是巴福来的儿媳妇儿。杜淑媛得躲开她，不能让她看见。
“哟，这是上哪儿去呀？”巴家的媳妇儿已经发现杜淑媛，不仅挺热乎地打招呼，还站起身，挺着大肚子迎了过来，“你是走娘家去吧？”
杜淑媛这会儿憎恨一切，尤其憎恨这个想躲也没躲开的有钱人家的小媳妇儿。所以没开口，只是模棱两可的“啊”一声。
“我快生孩子了。”巴家媳妇儿不害臊地对外人说，“你猜我能生个啥？”
杜淑媛急着想走，摇了摇头。
“肚子里的玩意儿，当然难猜。连我自己也猜不透会是啥东西。”巴家媳妇儿得意地、没完没了地唠叨，“我们那口子说，生男生女他都高兴。只要是他的骨血就行。嘻嘻，他盼孩子盼了个眼睛红。”
杜淑媛沿着果园边一条弯曲小路不停步地走着。
巴家的媳妇儿好像得了神经病，追在人家后边，说着她心里秘密话儿：“我希望生个儿子。巴家能娶上我这么个媳妇儿可太难啦！我们那口子差点儿打一辈子光棍儿。巴家差点儿成了绝户。我不给人家生个儿子，咋对得住人家呢？”
杜淑媛的头脑这会儿是空白的、呆滞的，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不思考。此时，她心里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走，走到她生命的终点。
她爬上高高的大野山，拼命地往高处爬。直到精疲力竭，“扑通”一声坐在丛石岩的草丛上。
一阵风徐徐地吹来，好似一只柔软的手，给她撩起散乱的头发，给她擦抹满脸的汗水，给她轻轻地抚摩着跳动的心。一只鸟儿在头上飞过，她一抬头，映入眼睛里的是金灿灿的群山，山山岭岭都冒着通红通红的火苗子。
金色是野草，已经成熟了的野草。
山上长百草，种种草上都高高地举着或用力地提着各式各样的穗子。
火苗是树叶，全都被染过的树叶。
沟里长着大树，每棵树都把硕大的果实用红色的叶子给包藏起来。
视线越过起伏的山峦，展现出古老冀东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平原上镶着翠绿的麦地，嵌着银亮的小河，铸着铁板一样的公路。公路旁边，竖立着一根连一根的、延伸到天边的电线杆子。
电线杆子排到县城。
县城有火车道。
火车道直通北京——北京到底是啥样呢？真的比画片上印的更美更好看吗？男人说，等到把老二保根的大事办完，攒点儿钱，小两口一块儿进一趟北京。到北京逛逛皇上住过的故宫、西太后玩过的颐和园、毛主席和周总理开过会的人民大会堂！还要到动物园看看真狮子、真老虎、真大象，以及讨人喜欢的熊猫……
哎呀呀，自己生活的这块天地多么美、多么好！自己过的日子多么美、多么好！要投奔的那个将来，该有多么美、多么好！
“天哪，我怀孕了！”杜淑媛忽然心惊胆战地想，“巴家娶个媳妇儿不容易，田家娶个媳妇儿更不容易。巴家要根苗，田家更要根苗。为了这条根，公爹累得吐血，婆婆给老和尚做活儿挣钱，安分守己的男人差点儿当了盗窃犯……不，不能死！这么一死是坑人，得坑坏了公爹、坑坏了婆婆、坑坏了男人，还得连累他们吃一场官司，像西院张家石头那样被五花大绑地给抓走。这多对不住人，多缺德！”
她猛然抽身站起，从褂子兜里掏出盛着敌敌畏的小玻璃瓶，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就是一块手表吗？我年轻轻的一条生命，才抵一块手表钱？这太便宜、太不值得啦！”她的情绪昂奋起来，不由得叨念出声音，“今儿个老二保根的对象来到家，我要当面亲口对她说，我欠妹子一块手表。我也豁出累得吐血，也给老和尚做针线，拼一年，挣一块表钱给你。你是城市里见过世面的人，是有文化的老师，能不明白我？能不相信我？能不给我这么一个面子？”
最后，她把胳膊挺直，绷到背后，用力地弹甩回来，同时松开了手指头：那个装着能杀死人命的毒药的小玻璃瓶，在半空中打个转儿、折着跟头，冲过一道小山梁，落到一条深深的沟涧里，没听到任何响声，就摔了个粉碎！
……
住在山里的人，常对从山外平原上来的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杜淑媛总以为这话不对。上山多费劲儿，下山多省力气。可是今儿个这一上一下，倒有了实际体验，觉出了易和难的差别真不小！
当她仓皇地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心慌意乱、恍恍惚惚，脑袋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也没有一条清楚的线路：只想奔深山沟、高山巅，越远越好，越不容易被人瞧见越好。于是，怎么顺溜，怎么抬腿放脚便当，她就依势而行。不觉中穿过了好几条沟、爬过好几道坡，直到迈不动脚步为止。这会儿，她变得心气平和、急想回家。一看太阳已经走过头顶都有点儿偏了，更恨不得一步回到田家庄、跨进屋子，立刻见着公婆和男人的面。加上怕摔倒，怕滚砬子，加倍小心，因此，她觉得路特别长、特别崎岖、特别难走。在巨石和树行间转悠几个圈儿，还有点儿迷失了方向。她绕来绕去，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稀里糊涂地走出一条山沟，见到宽阔的平川，再穿过一片丛林，终于瞧见了沙石的公路。
噢，这是山下屯。是杜淑媛当初跟老婆婆第一次会面的地方。那个有点倾斜、油漆斑驳的汽车站牌子，依然立在路边的长条石跟前。这儿离田家庄还有五里路。快走的话，半个钟头就能到。早到家，早让公婆和男人放心。早把那件事情说明白……
她不敢歇歇腿、喘喘气地耽误时间，便插入往西去的岔道，大步流星地朝家里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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