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妈并不软弱可欺，并非理穷舌头短。只因为她太看重脸面，怕“家丑外扬”，才不得不压住火、忍住气，在大儿子的窗户外边“偃旗息鼓”地暂时休战，被老头子连拉带搀地弄回到街里的老宅子。
关了门户，熄了电灯，躺在不凉也不热的土炕上，她又接着茬儿发泄和发愁，一会儿“咯吱吱”地咬牙切齿，一会儿“哼”呀“唉”地长吁短叹。
发泄，就是跟老头子骂大儿媳妇儿，骂那个“八亿庄稼人里边都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没有丁点儿人味儿的老娘儿们”！骂大儿媳妇儿，就不能不连带上大儿子，骂他是个“没骨头”“没公鸡翎”“顶灯的、怕媳妇儿的不要脸的货”！
田成业躺在一边，一直光用耳朵听，不敢插嘴，听了好大一阵儿，估摸着老伴儿该骂得累了，才婉言制止：“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背后骂多少，他们也听不见，白费那劲儿干啥！”
田大妈喊叫一声：“我心里难受！我解解恨！光骂就算啦？赶明儿我要过去砸他的锅、摔他的碗、撕他的窗户纸，从此以后，咱们谁也不用想再过舒心日子。我要撸到底了！”
“你这是给自己儿子身上加罪呀！”
“他自作自受！连自己的媳妇儿都管不了的废物蛋，不如梳上辫子、绾上纂儿！”
“自己的亲儿子你还不清楚，他从小就老实嘛！再说，他有他的难处……”
“嗐，白养了！白疼了！白给他卖命啦！回想起这几年操心费力的事儿，真冤枉得慌哟！”
田成业制不住老伴儿的嘴巴，就翻个身，给她个后背，做出打呼噜的声音，假装睡着。
没有听取发泄的对象，田大妈骂得没劲儿了，终于闭住嘴巴。可惜她没办法给脑袋瓜子刹住闸。她又接着发起愁来。
发愁的事儿是明摆着的。明儿个老二保根就要把对象带来。当公婆的张着两只空手，拿不出应该给儿媳妇儿的见面礼儿，田大妈既害怕丢脸，又担心因此而得罪二儿媳妇儿。还没过门儿，就让人家心里不痛快、结疙瘩，等正式成亲以后，人家能从心眼儿里瞧得起公婆？能把公婆当老的敬着？就这么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儿，已经跟大儿媳妇儿为借表的事儿绝了情，如若再跟二媳妇儿闹个不远不近、不凉不热、互相不关痛痒的关系，那么，这跟没有儿子的“绝户”有啥两样呢？
“喂，你还有心思睡觉？”田大妈憋不住地推老头子一把。
“老是没完没了地嘀咕顶啥用！”田成业没好气地说着，又翻过身来，脸儿冲着老伴儿。
“你想想，咱俩这几十年，把四五个孩子从千辛万苦中给拉扯大了，就差这一步迈不过去？”田大妈用很沉重的声调说，“我觉着太委屈，也不甘心哪！”
“眼下不是山穷水尽了嘛！”田成业说，“要是有时间，我去拼命。在当村给有钱人看牲口你嫌难看，我出北口，上塞罕坝。只要谁肯给块表，让我干啥我干啥，把骨头扔在草甸子上不回来了也行！”
老头子的话，字字撞着田大妈的胸膛，胸口一个劲儿发酸、发痛。
“天底下的爹妈，对儿女都是一百一的实心实意，把心扒出来给他们吃都舍得；天底下的儿女们对爹妈，实心实意的有几个？”她感慨万端地说，“平常的时候，觉着你有用的时候，对你甜言蜜语的。一动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体谅。儿女们给爹妈的，能抵上爹妈给他们的一个零头，那就算此生此世没有白当一回爹妈。”
“这有啥办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子传下来的呀！”田成业用同老伴儿一样伤感调门儿劝慰老伴儿，“没儿没女盼儿女，有儿有女，明知道将来得不到他们的益处，还照样心甘情愿地为他们辛苦为他们忙。你能一狠心，撒开手不管他们吗？”
这话说到了根子上，把儿子成家立业的事儿丢开，撒手不管咋受得了呢？一个庄稼院的人，不为晚辈后代操劳奔忙，活着还有啥意思！儿子不好，是因为儿媳妇儿不好；儿子咋不好，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大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更得想方设法地圈拢住二儿子，要紧的得在没过门儿的二儿媳妇儿心里埋下好，这才保险有失有得，最后落下个靠得住的。
田家老两口儿，或相互唠叨，或心里暗自嘀咕，一夜没有合眼。他们伤心、悲哀、绝望，简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然而，等到窗户纸儿一变颜色，他们精疲力竭地不得不打个盹儿之后，不仅照往常一样地起了炕，甚至比往常起得早，而且仍然有心有肠地忙碌起来。
田大妈开了门户，第一件事情就是撒鸡：用手堵着窝门，一个一个地撒；抓起一个，抠抠屁股，看看有蛋没有，再松开手。最后，她把一只已经老得不爱下蛋的母鸡扣留在窝里。
“洗把脸，你把那只光吃粮食不下蛋的鸡给我杀喽！”她对随后起来的老头子这样布置任务，“到没刨掉棒子秸的地里再找找青豆角，有一把，够炒一盘菜就行。见着嫩倭瓜，也摘一个，熘着吃。”
田成业明白老伴儿吩咐做这类活儿的目的，是为迎接老二保根和二儿子媳妇儿做席面的准备。他对于这事没有干劲儿，手表没着落、念咒念不来的话，席面准备得再丰盛，摆八碟八碗，老少也不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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