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句话得说到明处。别闹一遭儿，再赖我这当婆婆的刁钻、不通人性。”田大妈冲着窗户慷慨激昂地诉说，“我们生儿养女，从没图什么报答，从没想沾光得祭，可也不能平白地落下罪名。为了给你成这个家业，我们的心都操碎了，一家人遭的大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的老头子背打房基、垒墙山的石头，累得吐了一个月血，多壮的一个人，活活给熬干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清清白白地一辈子，竟偷偷地钻到二泉寺的大庙里，给和尚做了几天手工活儿，挣下钱，给你们这屋安上玻璃、刷上油彩……我们可为啥哟？还不是为儿子、为给他圈拢起一个人家……”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地悲哀，热泪噎住嗓子眼儿。
这期间，田留根已经蹬上裤子、披上褂子、趿拉上鞋子，开门迎出来，又为难又发急地扳着妈的肩膀头恳求：“妈，您别说了。我们知道老人家的恩情。我们不会忘了这恩情呀！”
“她逼着我说！我不是故意来跟她算账、捯小肠子！”田大妈吞咽一口泪水，继续数叨，“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石头、铁块没感觉。你过门这七八个月，我哪一点儿亏待过你？我拿你当亲闺女看待。我不吃，得让你吃；我不穿，得让你穿；有一口东西分不到你嘴里一点儿，我都不安生。你手拍良心想一想吧，这个家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你咋还不肯跟这个家一条心？这个家让为难事儿挤到了河水里迈不出大腿的生死关头，求你伸手拉一把你都不肯！你还是个新社会的人？你还是吃社会主义的饭长这么大的吗？我生在旧社会、端过剥削人的饭碗，我那会儿都不嫌贫爱富。我把荣华富贵全都舍掉，跟男人同甘共苦几十年！你呢？伤不了你的筋，动不了你的骨，就能救一家人，就能成全小叔子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你都不肯！你比铁公鸡还铁公鸡！你比自私鬼儿还自私鬼儿！你就是那个抱着元宝跳井的财迷精！阎王爷不该给你一张人皮……”
田留根苦苦地央告他妈：“妈呀，妈呀，您别说了。您看在我的面上，别再说下去了。我给您下跪，行不？”
“我不为难你，也不是以牙还牙！”田大妈扯住要跪下的儿子的胳膊，但仍旧不依不饶地发泄，“为的是让你们知道知道，人世上当爹妈的最不易。你们将来也要当爹妈，得拿心比心才行……”
这当儿，田成业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在老伴儿耳边发急地、小声地说：“快收场吧！抖搂这些东西，传扬出去露脸是咋的？”
田大妈说：“这儿漫天野地，正是我吐吐苦水的好时机，要不我得活活憋死！”
田成业说：“老队长郭云又尽义务，带着人护秋哪！他刚才到咱家找水喝，一会儿就会转到地里来。你不怕他听见呀？”
这服药最灵验。顾脸面的田大妈立即停住嘴巴，她撩起衣襟儿擦擦泪水，连着长叹三口气，就跟着老头子走出新宅子，回了老宅子。
田留根默不作声地跟随到村口，转回来，把他妈放在窗台上的面片汤端进屋。
杜淑媛这会儿已经穿上衣服，坐在炕边，面对映着月光的窗子出神儿。
“你别想不开。妈说的事儿都是实情。”田留根放下汤盆子，贴着炕沿站定，尽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对媳妇儿说，“既然赶上这么个茬口，妈把底儿全都兜给你了，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地再留一点儿。咱俩定亲那天，我给你买的那块手表，在当时，唉，咋说呢！”他话停顿一下，痛苦地回忆着，“那次，就是咱俩第三回见面那天，你姑姑对我讲了你的出身历史，特别讲到你对你奶奶咋孝敬，对你弟弟咋好心肠，我就从心里边喜欢上你了，决定非跟你结成两口子不可。谁想，那天你偏偏提出要一块手表，还得是进口的。我那会儿脑袋正发热，没多想啥，就答应你了。回到家，一看我爸爸我妈那个可怜样儿，我难张嘴。为了盖房子，我们背着债，偷着背的。没处再去借，也不敢说，怕名声不好。可是我爸爸说应该给你手表，我妈也说应该给你手表。说容易，到哪儿弄钱去呀？真把我给难住了：不弄块手表来吧，怕咱俩成不了亲；弄块手表吧，又没钱。最后，我鬼迷心窍，一下子想到了偷，偷一块表……”
杜淑媛听到这儿，猛地扭过脸来。尽管没拉灯，屋子里很昏暗，仍然能看到她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烁起恐怖的光。
“偷，是偷。为了你，为了娶媳妇儿、成家立业，我只好去偷，去当一个盗窃犯！”田留根用力地、喘着粗气说，“我那会儿，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手表，别的什么都不顾了……在半夜三更时分，我从窗户跳出去，拿上一把老虎钳，光着脚丫子，奔燕山镇，到供销社百货门市部去偷，去……”
杜淑媛“妈呀”地惨叫一声，用双手使劲儿捂住了自己的脸。
田留根赶紧扑上前，抱住媳妇儿：“别怕，别怕。幸好中途遇到人，耽误一下，我猛地清醒过来，就如同做梦被惊醒了一样。我没去燕山镇，我回了家……”
杜淑媛好似不相信那样盯着男人的脸孔问一句：“告诉我实话，买表的钱到底怎么来的？”
“是老二保根给我的。”
“我不信。你骗我。他一个临时工，一下子能拿出一块进口手表钱？”
“真的，是老二保根跟伙伴们借的。”田留根用力地抱着媳妇儿，声调发颤地说，“你细想想，连我这样一个老实人，给逼急了眼都想做贼。像老二保根那样一个又鬼又滑、天不怕地不怕，又任性的人，能保险不走这条道儿吗？他要是真犯了罪，蹲了大狱，可咋办？你想一想这个后果。老二保根平时调皮捣蛋不听话，在节骨眼儿上，对咱这哥嫂还有情有义，宁可自己背债，成全咱们。那么，我们当哥嫂的，就不该对他讲点儿情义？只要你把表借出来，让这个家把这道沟坎儿混过去，你让我怎么着，我都由着你，行不行？”
“别说了！别说了！”杜淑媛声音低而哆嗦着说，“容我到明天晌午……反正老二他们来了，得吃过午饭走，误不了给她就是了。”
田留根立刻转悲为喜，一拍大腿说：“瞧瞧，你要是早这样想得开，何苦让一家人都闹了一场不痛快呀！”
他这么一喜不要紧，一盆子面片汤吞了大半盆子；四个鸡蛋给媳妇儿剩下两个，媳妇儿不肯吃，他又吞下一个；躺在炕上的时候，连着打几个饱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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