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全给圈坏啦！我要不去遛遛，它们早晚得倒在槽底下！”巴福来很不见外地跟田成业发起牢骚，“你是老庄稼把式，你有经验。不拉车不挂套的季节，大牲口全靠遛才能攒劲儿、才能长精神，总圈在棚里，就跟把木头泡在水里一样，非一天天地糟朽下去不可！喂料也得讲究。常言说马不得夜草不肥。光靠白天，你就是喂大米也上不了膘！我家平安那两口子，简直是两条懒虫。夜间嫌冷，不舍得离开热被窝儿！到我早起出门那会儿，两个人还蹲在窗台子下边‘咕叽、咕叽’地刷牙哪！估摸着这会儿也不一定把早饭做熟放上桌子。你说这叫过日子的！”
田成业听到这儿，联想到巴福来的儿媳妇儿曾经差一点儿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儿，所以心里思忖：要是娶这么个城市派头的娘儿们，田家屋里可养不起哟！
“我不是舍不得付辛苦的人。可是依赖我不行。”巴福来继续说，“我心有余力不足啦！”
田成业又联想到自己那腰酸腿疼的毛病，附和说：“是呀，人不服老不行……”
“老嘛，我还不算老到连牲口都不能喂养的地步。”巴福来解释说，“就是一着点儿凉就捯气、犯咳嗽这一手要命！”
“闹点儿气管炎药吃顶用。”
“我还不是气管炎，是伤力。”巴福来用怨恨的语气说，“你忘了，那年搞大寨田，老队长郭云带着我们这些黑五类站在结了冰碴的河里挖河泥，连着打三个连班。累得我撒尿都解不开裤子，顺着裤筒子往下流。哎呀呀，好狠的心！我当地主那会儿也没敢这么对待扛活儿的人哪！”
田成业明知道巴福来这番话是实情，却觉得刺耳，不喜欢听。在广播大喇叭里，或是在人们的闲谈中，凡是一接触到共产党干部在过去那年月犯错误的事儿，他就认为这是“揭疮疙疤”，就跟着不好意思，本能地觉着身上有点儿疼。但是，他从来没有胆子顶撞谁，也不具备个雄辩说理的舌头。他的唯一策略就是躲。他想拐个弯儿，绕村西口回家，跟巴福来做个礼貌的告别：“回头见吧，有空儿再聊。”
“你给田大妈带个话，求她个事儿。”巴福来留住他说，“我想找个帮忙的。”
田成业没听明白。他心想：巴家大新房盖上了，新媳妇儿娶上了，还有啥事儿求乡邻帮忙呢？
巴福来进一步说：“光管白天遛遛牲口、夜间看看牲口，添添草料就行。先对付一冬天，等开春我再另打主意另安排。”
“噢，你要雇个养牲口的呀？”
“用新词儿，叫请助手也行。”巴福来善意地笑笑，“田大妈热心肠，人熟，麻烦她给找个合适的。”
田成业琢磨着这番话，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小声问：“如今雇人啥价码呢？”
“人工劳力可值钱啦！养牲口这种半劳力的活儿，一天管三顿饭，一块钱工资我就答应。”
田成业还想说什么，听见河堤那边有响动，扭头一看，走来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老队长郭云，一个是老烈属，一个是从水利局离休的老干部。他们每人都抱着一捆谷草、夹着一团塑料绳。他们在小河的堤坡上停住，动手给那上面栽着的小树干捆绑谷草。沿堤有许多空闲着的公共地盘。那一片一片的小树，是这三个人一春、一夏、一秋抽空儿一棵棵栽下的。为了使它们安全越冬，明年春天好滋芽，放叶，以后长大成材，郭云他们几个人正做着保护工作。
巴福来跟郭云心里系着死疙瘩，至今都没解开。所以他一瞄到郭云的影子，立刻没了聊天儿的兴致，绷起面孔、昂起脑袋、挺起胸膛，牵着他的大骡子大马“嗒嗒”地往鸡鸣狗叫的村庄走去，甚至忘记了跟前的田成业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存在，没说句告辞的话儿。
到邻居张石家吃晌午饭的时候，田成业才见着老伴儿的面。吃过饭，又坐一会儿，回到家里，田成业才顾上跟老伴儿报告好消息。
“嘿嘿嘿……你不用发愁了。”他从心里高兴，一开口就先忍不住地乐，“那块进口手表，我能替咱留根挣来。”
田大妈对他这句话根本就不相信：“你走路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
“真的！一天管三顿饭，给开一元钱。”田成业冲老伴儿掰着手指头算细账，“一天一块，不到半年，就够啦……”
“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话呀！”
“是这么回事儿。”田成业自知没有把话说清楚，就赶紧补充，“今儿个早上，我去河边拾粪，碰上巴福来。他让我给你捎信儿，求你给雇个养牲口的……”
“你觉着便宜，想去，对吧？”田大妈不等老头子说完，就把话接过来，“你还觉着遇上大救星，美得屁眼儿朝天，对吧？”
“能拿到钱呀！”
“光要钱，你还要脸不？”田大妈拍着炕席吼叫起来，“解放翻身了几十年，都活到黄土埋半截儿身子的人啦，又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去？啊！”
田成业不服气地顶撞一句：“你不是给老和尚还干过活儿吗？”
“你倒会抓我的小辫子呀！”田大妈果然闹个大红脸，可是她能讲出合理性，“你动脑子想想，这跟给巴福来当长工是一样儿吗？老和尚住啥地方？住在咱人地两生、两眼一抹黑的双泉寺！巴福来住啥地方？住在你光屁股长到六十岁的田家庄！住在你儿子、你老婆、你将来儿媳妇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这样端人家饭碗、当人家的使唤人，我们还有脸出门儿吗？还在田家庄活下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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