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手。泥人还有个土性。再老实、再窝囊的人，急了眼的时候，照样儿能够急出主意来！
田家的老大田留根，一夜没合眼，倒睡了个早觉。他在大难压头之际能够稳住神，是因为他不仅被急得有了主意，而且拿定了主意：为了不当贼、不蹲大狱、不让爹妈受牵连背黑锅，咬咬牙，不娶媳妇儿、不成家立业啦！只当进了双泉寺出家当了和尚。这个主意也许是一时麻痹精神的药水，最多顶住一阵儿。但毕竟是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自动吞吃的药水，所以很安然。早晨起来，冷不防跟黄小云重新见了面，让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好难受！幸亏他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成了习惯。人生路上多么狭窄的缝隙，他也能够将就着缩起身子钻过去，该忍则忍，得过且过。到了晌午，他自然犯了好半天难。但当“孝子”的那根缰绳依然拴得紧紧的，妈怎么牵，他就怎么迈步走。所以他乖乖地跟在妈的屁股后边，进了西邻家张石的院子，拿起人家的筷子，端起人家的碗，充当一个最难堪、最尴尬的角色。黄小云对他越表示热情，他越觉得浑身不自在，脑门子、后脊梁“噌噌”地冒汗。他偷偷地瞥了黄小云两眼，心里酸溜溜的。有两滴水珠儿掉到雪白的大米饭里，不知道是汗还是泪。黄小云往他碗里夹肥肉块的时候，他同样一块一块地吞咽下去。等打着饱嗝儿往外走的时候，他心里边念念有词：“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没换到个舒心的命，活该受折磨……”
田成业跟儿子的情形极不相同。这一夜间接二连三地压在身上的愁苦事情，也把他给逼急了。可惜没有在他那既狭小又不灵活的头脑里逼出个主意来。所以，傍天亮时尽管脑袋压在枕头上，脑袋里边也没能安生，一直乱糟糟的。一家人马马虎虎地吃罢早饭，老伴儿跑到野地里等陈耀华，他也背上粪箕子，跟在后边出了门。
他出门往西进街里，又往南拐，到村外的小河边上。南头有几家养着狗，小河边上常常有几泡狗粪。跟庄稼人最亲的不是大剧院、不是百货大楼，也不是故宫和动物园，而是土地。连成片的、望不到边际的、黄澄澄的土地，长着茂盛庄稼的季节，特别能给庄稼人鼓劲头、长精神。收割后，被冰封雪盖的日子，这土地在庄稼人的眼里，同样觉得蓬勃着生机、充满着希望，犹如年轻的母亲瞅着酣睡在怀抱里的婴儿，那是一个能拾柴、能挑水、能耪地、能够顶立门户的壮小伙子！在它跟前走一走、遛一遛，多么沉重的心绪也能轻松一下，多么愁苦的事儿也能想得开。至于粪肥这种又脏又臭又不值钱的玩意儿，在正儿八经庄稼人眼目中的分量，在新冒出的那一层买空卖空、投机诈骗的吸血鬼看来，在假“改革”之名、靠“权势”之便而牟私利发横财的所谓“当代能人”们看来，当然是应该被嘲讽和诅咒的傻瓜蛋、窝囊废的旧观念！
田成业老头儿十二分的惋惜，他没有抢到那几泡狗粪。他只在畦埂堤坡上看到几处被粪杈子铲过的残痕。狗粪，已经让比他早起的人抢去了。从留在沙土上的脚印儿，他判断出抢粪的人是大队长郭云的叔伯哥哥郭雨。
郭雨，当年一个多能干、多么精明的小伙子！双泉寺的和尚、燕山镇的老板、田家庄的巴家财主，全都争着雇他当长工，给他出大价钱，麦大两秋单让他吃小锅饭。可惜他英雄一时，却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幸亏他有个年纪比他大十几岁的哥哥和一个年纪比他小十几岁的嫂子。他们一块儿过日子，过得挺和睦，他才没有多受光棍儿汉的苦楚。听说眼下他那和睦的家翻锅了，他的打着光棍儿的大侄子郭少清想媳妇儿想得发疯，跟家人吵闹，还动了手……当然，田家的田留根不会像郭少清那样“造反”。可是，他要打起光棍儿来，将来得比老郭雨凄惨。因为他是长子，他没有哥哥、嫂子照顾。他有个没出息的弟弟，必定还要成为他的拖累……
“不能，不能！留根万万不能打光棍儿！”田成业一面从河边往回转，一面心里叨咕，“我是他的亲爹，我还有把子力气。我得全掏出来，帮他一把……”
冷飕飕的小风，从结了冰的小河对面吹过来，把堤坡上的干蒿子摇得“沙沙”响，把“炸蓬楞”掀得满地上翻跟头，把细沙土路面上的脚窝给涂抹得变了形状……
一串牲口蹄子的“嗒嗒”声，从远而近地传来，快到跟前的时候，又响起几声放开嗓门儿的咳嗽。
田成业一回身，瞧见一个特殊人物——“老地主”巴福来。
巴福来头戴长毛绒的大耳朵帽子，身披羊皮大衣，脚穿布面胶底、包着皮子头的靴子。他弯着腰，迈着罗圈儿腿，倒背着双手，手里抓着一把缰绳，牵着一匹白马和一头栗色的骡子。他见扭转头来的田成业，立即两眼笑成一道缝儿，挺亲热地打招呼：“你可真勤快呀，又拾了不少吧？”
按照往常的习惯，田成业用“嗯”或“啊”的一两个模糊的字儿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如今他觉着不合适。从打巴福来“翻过来”，对乡亲们特别和气，对平民百姓尤其爱靠近。那一次田家盖房子，多亏巴福来专门通信儿和提醒，宴请村干部一顿，免去不少麻烦，连拉电线的钱都省下一半儿。田成业对任何人给过的好处都不会忘，哪怕一丁点儿好处也要时时记在心上，找茬口报答人家。尽管这会儿他忧心忡忡，仍然强打精神回敬人家一句亲热话儿：“你也不晚哪。这么凉的天气，还去放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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