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越来越不愿在家里待了。
哑巴与妻很着急。哑巴的妻子也是哑巴。相识那天，介绍人把两人领到一起，两个人彼此看看，用手比比画画。介绍人一看，乐了，有共同语言，就这么定了。
于是结婚，没过两年，孩子出生了。
妻子生产那天，哑巴在医院走廊里转来转去。哑巴不怕生个女孩，他怕孩子也有个残疾。护士出来时，哑巴对着护士哇啦了半天，指指产房又点点自己的嘴和耳朵，意思是孩子会不会说话。护士糊里糊涂站在那里，后来明白了，笑了，哪有小孩儿刚生下来就会说话的。
可孩子说话出奇的早。
知道孩子会说话，哑巴怔了半天，哭了。
哑巴天天抱儿子出去，给儿子买很多吃的。哑巴把东西举得高高的，儿子就伸着手喊。哑巴笑了，他愿意看儿子说话。
儿子大了，上小学了。
儿子不愿意在家里待了。
哑巴买了电视，儿子起初愿意看，后来不看了。儿子天天去同学家写作业，总是待到很晚。哑巴总是把儿子送到同学家门口，天一擦黑就到那儿去转悠，转悠很长时间。哑巴从不进去，儿子不高兴自己进去，自己不会说话。
儿子闷得慌。
儿子只是想找个人说话。
哑巴很苦，可找不着人说。
哑巴狠狠心，安个电话。
哑巴跟妻商量，妻子不同意，哑巴急了，比画了半天，意思说，我们不会说话，要让孩子说话。妻子明白了，同意了。
安电话那天，哑巴一家做了一桌酒菜。装电话的工人来了，一怔，哑巴还安电话？邻居一解释，工人二话没说，利利索索把线安好了。酒席，免了，走时指指电话，又指指自己，一拍胸脯，意思是，有事，尽管找我。
哑巴家通电话了。
哑巴一个月要交很多电话费，儿子一天要打很多次电话。
哑巴从不埋怨，在心里也不埋怨。
他们走在大街上，儿子在前面跑。
太阳很暖。
哑巴和妻子相互看看，笑笑。
他们觉得很幸福。
这是我以前的作品，写的是真事，我不骗你们，那个时候安电话得两千块左右吧，还正经得排一阵，而且态度要好，不能显得不懂事，有的时候请师傅吃个便饭也是必要的，那个时候电话的故障率很高，有的时候就是查不出毛病，是电话本身的问题啊，还是线路的问题啊，就得麻烦师傅来检修，所以，认识一个师傅很重要，省着以后罗乱。
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家家不安电话。
哑巴楼当然就是有哑巴住的楼，我相信很多城市都会有叫作哑巴楼的地方，太平区的哑巴楼在柳树街北。柳树街南是太平公园和太平中学，柳树街北是一机厂和三十一中。一机厂后来改制叫白云有限责任公司，三十一中还叫三十一中，原来是个很烂的初中，现在依旧是个很烂的初中。一机厂是老军工企业，造坦克的，有一天有个要报废的老坦克开出来，在三十一中门口停了一下，很多学生兴高采烈围着坦克照了相。里面有个小屁孩，被一个学生牵着手挤进相片里，那个小屁孩是男性哑巴，那个学生是他哥。这张照片如今还在哑巴家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面，六厘米乘六厘米，原来的黑有点黄，原来的白有点灰，只能看清影子，看不清脸。坦克炮口对着的那个楼，就是哑巴楼。
那个时候哑巴还不是哑巴，后来成为哑巴是因为打了过量的庆大霉素，庆大霉素和链霉素这类药，那个时候用得普及而且过分，结果是出现了一批耳聋的孩子，聋了，也就哑了。
男性哑巴和女性哑巴都属于这种情况，就像当时很多小孩呲着嘴，露出黑黑的四环素牙一样，虽然感觉惋惜，但是没人惊讶。好在他们的儿子很健康，哇啦哇啦地，很能说。邻居说，难怪大人不会说话，闹了半天是把说话的机会都留给孩子了。这孩子，说得还怪好听的，而且，有眼力见，能看出谁比家里的大人岁数大还是岁数小，岁数大的叫大爷大娘，岁数小的叫叔叔阿姨，从来没弄岔劈过。
大家都管他叫小哑巴。
小哑巴不高兴，总是说我不叫小哑巴，可是大人确实没想那么多，没觉得哑巴是个恶意的称谓，觉得就像别人叫自己狗蛋啊、拴柱啊，就是为了图个好养活起的贱名，另外你爸是哑巴，你妈是哑巴，你叫小哑巴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后来小哑巴也不争了，知道争也没用。
小哑巴的亲大爷，也就是男性哑巴的哥哥会说话，但是不太爱说话，心里有主意，性子发闷，怕老婆怕得厉害，结了婚就搬了出去，偷偷地把房子更在弟弟名下，老婆知道了，不依不饶闹了许久，哑巴哥哥耐心地低声下气解释，爹娘死了，房子落在他名下，以后和咱们就没关系了，要不以后不也得接济他们吗？这房子满打满算，加上共用的半拉厨房，共用的半拉厕所，还不到二十五平方米，还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争个啥，要了，就得接济他们几十年，哪多哪少，你算算？
老婆说，这房子早晚要动迁的。
都吵吵多少年了，为啥没动，这楼下煤棚子都让这把子人改成板障房了，密麻麻的人都得侧着身子过，就想多要个米数，这块动迁根本不可能，谁都不挣钱，谁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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