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庄的土地承包，是按人口平均分的。因为耕地太少，摊在每个人身上，还背不上二亩地。而谁都想占着一份地，该结婚的女的把自己那份地到了手才肯出嫁，还不到结婚年龄的男性，钻窟窿倒洞地走后门也要领到结婚证，用来作为讨一份地的证明。即便那些在外边当着合同工和不吃商品粮的非“国家”干部，岗位极稳定、收入很不少、绝不可能退下来耕种，同样地不肯放弃“分地”这个权利。庄稼人有庄稼人的算盘，庄稼人出身的，也习惯按照庄稼人的习惯与逻辑打算盘——都得给自己留下个应变的退路呀！
老田家按五口人的数目承包了将近十亩地。多一口人的份儿，是靠田大妈的面子、打着两个光棍儿很快就要娶媳妇儿的旗号，当时的邱志国肯赏脸，给搭配一条山坡子上的石头子儿地，这才终于拿到手。这么一点儿土地，父子俩一早一晚就把活计做了，更多的时间闲着没有事儿干。所以媳妇儿杜淑媛想插手，都没处可插。
她每天除了做三顿饭，就做点儿针线活儿。人口少，又都是整整齐齐的大人，没有淘气的孩子，能有多少要缝的要补的东西呢？拿起针就完，饭也容易做。小门小户，没有外路进项的庄稼人，不会七个盘子八个碟子地烹调炸炒，除了熬粥、蒸饽饽、烙饼、擀面条这几道主食之外，不过是拌黄瓜、煮豆角、大葱蘸酱这些下饭的菜。这能花多少时间？
人累死累活的不好受，对一个年轻力壮又忙碌惯了的人来说，闲着也不是个滋味儿。今儿个早上杜淑媛收拾完盆碗家具，就跟婆婆提出来：她替婆婆到河边放羊，让婆婆把用不着的破布条子和烂衣裳片子找出来，以便打成袼褙。
田大妈说：“怪热的天头，鼓捣它干啥。没活儿干就待着吧！”
杜淑媛说：“我想开出一批底子，给老二做两双鞋，给他捎去。”
“那小子追时兴，穷讲究，喜欢穿买的，不爱穿家里做的。你甭给他费工夫。他小子有钱，让他抖擞吧！”
“我的针线活儿虽然不好，保证结实。让老二做活儿的时候当工作鞋穿，省得花钱买。一个人在外边，花钱的地方多。”
田大妈对杜淑媛这种过日子的算计和勤快颇为满意，就答应了。于是她今儿个上午开始了“翻箱倒柜”的活动，给大儿媳妇儿找打袼褙的材料，结果让老二保根给赶上了。
婆媳俩从汽车站回到家里，杜淑媛听婆婆叙说她当时乍见老二保根对象的那副又惊慌又喜悦的“狼狈相”，也忍不住地跟着婆婆咯咯地笑了一阵儿。
婆媳俩又来一场“翻箱倒柜”，终于凑了一大包裹破布片子。田大妈打发儿媳妇儿回新宅子去做晌午饭，她也开始抱柴火点火。
大儿子田留根成亲过了一百天，田大妈就主动提出来分开起火吃饭，立两个户口簿。
当时，儿媳妇儿杜淑媛头一个表态不赞成这么办。她诚恳地说：“妈呀，我刚过门没多久，又没有仨妯娌、俩姐妹的，就跟老人分家，多不合适呀！”
田大妈爽朗地说：“我是个开明人。这样做为的是让你们自由，不受拘束。眼下的年轻人，全都生着法儿挑自由的、找自由的日子过嘛。咱有条件这么办，为啥不给你们个自由自在呢？”
杜淑媛说：“身边没个年轻力壮的人，谁对你们二老尽尽孝心呀？我不稀罕贪图那些人追的自由自在，我乐意扶持你们老两口儿到百年之后。”
“你当儿媳妇儿的有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田大妈为了能够说服儿媳妇儿、把事情办得圆满，只好摆出自己的盘算，“咱们实话实说，我挑头分家，不是光为你一个人。我也是为给老二保根找媳妇儿铺路子。这年头姑娘家都喜欢清静，不喜欢人多嘴杂、拖老携幼的人家。我要让媒人和跟老二保根搞对象的姑娘事先就明白底数：谁嫁给我家保根，也照他哥哥的样儿单立门户，过自由日子；不用把公婆、妯娌当成一块病，妨碍着拿主意。麻烦的事儿提早就除去了。”
杜淑媛明白事理。对婆婆这种有利于小叔子成家立业的安排，她没话可说，也不愿意多嘴多舌。如今农村的年轻姑娘追新派得多，把公婆、小叔小姑当作病，甚至当作眼中钉看待的人也不是没有。杜淑媛不能以己度人，也不能用自己的心意代替那个还没影子，还不知道啥性气的兄弟媳妇儿的心意。所以她只好服从了婆婆的安排，单另立了门户。不过，在分开家之后，除了两个锅烧火做饭吃，别的活计仍旧伙着在一起做。她把两个宅里的杂活儿，都尽力地揽过来。口粮田更没有分，重体力的营生由田留根一个人包了。
田大妈留心地看到，大儿媳妇儿分家后所得到的自由自在，并不是讲究吃穿，反而是省吃俭用。一天三顿饭，只有晌午一顿做干的吃；总要多做一点儿，留下早晚吃稀饭的时候，垫补一点儿；往往是只有给儿子垫补一点儿干的，儿媳妇儿照旧喝稀饭。
那天晚上，就是田大妈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让大儿子给老二保根打那封信的晚上，到新宅子这边来。她瞧见大儿子和儿媳妇儿一样，都捧着碗喝稀粥，桌子上没有一点儿干的吃食。她忍不住干涉了：“做了半天活儿，靠这稀汤寡水的，能把肚子填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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