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保根参观了红旗大队，结识了建筑队的窦云鹏，好似遇上摽在一起的两股旋风，刮得他本来就不安定的心里，更加不安定了。他把调动女教师的事儿和给苏吉祥搭钩介绍对象的事儿安顿一下，跑到院子里，长长地舒口气，伸胳膊踢腿地活动了一阵子，就对他妈说：“您给我打点儿糨糊。”
正收拾屋子的田大妈手不停地问：“不糊窗户、不打袼褙，你打糨糊干什么用呀！”
“在二门贴个布告。”
“又出啥洋相？”
“我要断绝与外界人士来往，埋下头来用功复习，要迎接伟大的统考。”
“不明白你又念的那本经！”
“妈呀，这本是真经。我从红旗大队和建筑队的一个队长那儿取来的。”老二保根跳到他妈跟前，比比画画地说，“人家红旗大队的做法对。改革，就是开拓经济，发展生产力。而咱们田家庄不讲究开拓和发展，而是把几十年好不容易打下的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家底子，来一次大瓜分、大抢夺。有权有势的多分多抢肥肉块子，没权没势的得到一碗稀汤寡水喝。分抢着肥肉块子的抱着啃，不撒嘴，啃干净拉倒。得一碗稀汤的老百姓，成了四分五裂、人心惶惶的乌合之众，瞎子走路，乱撞乱碰……”
“你说的都是啥呀？”田大妈因为听不懂而不耐烦地打断儿子的话，“我看你一点儿正儿八经的都没有！”
“妈呀，您跟田家庄大多数人一样糊涂！”老二保根无可奈何叫道，“告诉您，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没别的办法让田家庄遂自己的心思，只能学窦云鹏队长的样儿，让自己长出真本领，打出田家庄去，而后再打回田家庄来。所以我这回得拼了命复习，考上大学，长成个有跟邱志国抗争本领的人，好跟他比试比试！明白了吗？母亲大人！”
“你就说好好复习考大学，多简单，非得鸭子似的跩一通！”田大妈说罢，就拿铁勺子、抓面，给儿子打糨糊、贴“布告”。她不认识那几行字，但她感到儿子的心气跟以往不同。她似乎明白了几行字的意思，也就高兴起来。
从那以后，田家的老二保根闭了房门再不到外边乱跑，除了陈耀华来看他两趟，坐的时间也不长，不招任何人闲聊天儿。他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就眯着眼睛叨叨咕咕地背诵课文，而且白天黑夜连轴转。不多的日子，他就把自己的脸给捂白了，把自己的头发给憋长了，把眼睛熬红了，饭量更明显着减少。虽说没有用秤约约到底瘦了多少斤两，但是最明摆的是两个腮帮子抽进去了，脖子细长了，像一根棍儿上顶着个瘪柿子。
常言说“十指连心，个个都疼”，平时就是最不为爹妈所喜欢的儿女，遇上他们有灾有病的时候，照样儿会动心动肝儿地护着。
“该歇歇，就歇歇，别这么没死没活地用功啦！”田大妈不止一次这样关切地说二儿子，“要是把脑瓜子累个好歹的，落下个啥病根儿，可是毁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辈子的大事儿是考学，是捞到个离开田家庄的出路！”老二保根往往这样回答妈妈，“我如今真正地孤注一掷了，是成是败，就剩这一下子，不拼命还行？”
管又管不了，替又替不了，多让当妈的心里难受！
小麦一上场，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下了一场连阴雨，苍蝇多了，蚊子凶了，那燥热得厉害劲儿，活像把人给扣在蒸笼里。不要说用手干活儿、用脑子想事儿，就是坐在阴凉地方不动窝，出气儿都不能均匀，汗水顺着后背脊梁骨小河沟似的往下流。
田大妈不顾自己，生着法儿照看她的二儿子。一会儿站在旁边给儿子打打扇子，一会儿涮涮手巾递给二儿子擦擦。她把架上的黄瓜摘下来，泡在水缸里，供二儿子捞着吃。熬了绿豆粥，掏在盆子里，再把盆子装到篮子里，用绳子吊到水井中腰，等凉了的时候再拽上来让二儿子吃。田大妈隔三差五地煮俩鸡蛋偷偷地塞给二儿子，还背着老头子和大儿子，从串街小贩手里，给二儿子买过几回冰棍儿。
老二保根有点儿过意不去，就阻拦妈妈：“您别老是为我操心啦！我不用您这特殊优待。”
田大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妈指望你这块云彩下雨呀！给我露脸争光呀！”
“您得有两手准备，也许竹篮打水——一场空！”
“唉，不管落个啥结果，我也看不了你受这份罪，怪可怜的……”
考试开始的时候，田大妈的神经比入了考场的二儿子还紧张。头三天她就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二儿子在考场受罪，她在家里受煎熬。她听二儿子说过，亲眼看见有的学生拿到考卷一急一慌，当场昏死过去，她害怕这种灾难会临到二儿子身上。实在太可怕呀！等着发榜的那段日子，田大妈更加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她常常正烧着火，或正做着针线活儿，好似触了电那样一哆嗦，扔下火棍子，或是布片子，疯子一般地往外跑。跑到门口，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村口。家里人要是不叫她，她就会久久地呆呆地在那儿站着不动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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