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庄不少乡亲认为田家的老二保根是个“滑头”，老二保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是，正像他自己亲口对陈耀华表白的那样，对有些事情他油滑一些，对有些事情他则是严肃认真的。在“红旗大队”这三天，他的态度很认真：认真看、认真听、认真想。只是遇到的都是他没看见过、没听说过，也没有琢磨过的新问题，使他弄不明白，把握不定，闹得心里乱糟糟的。
他在这儿待不下去了。他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提前一天回田家庄，回到他住的旧房西屋用门板搭的床铺上，埋头念历史课本，翻语文辅导材料，抠数学习题，嘟囔英文单词。这样，他可以拿碰运气考上大学的美妙幻想当精神支柱，使自己陶醉而有所慰藉，少想心烦的事儿。
他告别了姐姐，骑上自行车出了村。绕过一座废弃的老式砖瓦窑，从旅行包掏出一副“蛤蟆镜”，架在鼻梁上，再骑上车赶路。经过一个钻出苇滩的水坑边沿，他看看自己的影子在水面上掠过，笑了笑，随即悠然地打起口哨。
老二保根的这件“洋货”，不论在爸爸妈妈面前，还是在乡邻和亲戚面前，都不敢公开地、大模大样地戴上。那会遭到嘲笑和咒骂。老二保根倒不怕这些，只是不想听妈妈那没完没了的唠叨。他喜欢这种“时髦”的玩意儿。这是他没有完全被时代所遗忘，尤其不甘心被遗忘的一个小小的标志。眼镜是一位老同学，是当初曾经“帮助”他学会骑自行车的一个小胖子的馈赠品。小胖子有当海员的哥哥，有当干部的爸爸，有趁钱的家，就是遇事缺少主心骨。所以他一直是老二保根的崇拜者。他得到老二保根的鼓励穿上了绿军装。他又接受了老二保根“跟班干部、排干部、连队干部搞好关系”的谋策，而入了党、提了干。老二保根在获得小胖子的酬谢礼品“蛤蟆镜”的时候，无限感慨又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老天爷瞎眼，不给我安排个有本事从国外港口弄点小玩意儿的哥哥，所以害得我寸步难行！”
临近“五一”国际劳动节时，太阳一升高，就使用力气和赶路的人觉得有点儿热了。离田家庄五六里路远，有个靠着公路的大村子，叫山下屯。村口有几棵老柳树。柳树荫里有人开了个小茶棚。茶棚高高的，四面来风。远处是绿庄稼，近边栽种着许多草本小花。棚子下摆着一张放壶碗的长案，案边立着两排不能移动的简易长凳子。长凳子上面坐着不多的几个人，都在各自默默地喝茶抽烟。
老二保根既不渴也不累，只是想在这儿待会儿，开开心、解解闷儿，然后再回家吃饭。他朝喝茶抽烟的那几个人瞥一眼，把自行车停放在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摘下“蛤蟆镜”，大模大样地走到凉棚下，声调不高不低地说：“掌柜的，泡一壶茶。”
卖茶的老头儿起身笑脸相迎：“茶叶有一毛一包的，有两毛一包的……”
“来两毛的。再要一盒过滤嘴的‘友谊’。”老二保根付了钱，接过烟，闲着的位子不去坐，偏在有人的地方插个空子坐下。他倒上茶，点着烟，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他把目光落在对面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壮年男人的脸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
那个络腮胡子壮年汉子倒被他给盯“毛”了，赶忙把脸侧到一边去。
老二保根却开口跟人家搭话：“这位同志，我看着您挺面熟的。您府上啥地方？”
络腮胡汉子见他谦恭热情，只好回答：“我家南桥庄。”
“嘿，认识！认识！”老二保根喜出望外似的咧开嘴巴笑笑，更加热烈地说，“北桥庄有我一位同学，他二哥跟您的一位妹妹搞对象……”
“对不起，我没有妹妹。”
“噢，那可能是您的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十岁，闺女都结婚了，哪能跟你的同学搞对象！你的同学能有四十岁？”
“这，这就奇怪了……”老二保根挨了碰，既没有显出不好意思，也不肯说句“对不起，我认错了人”的话而自下台阶，反倒表现得格外认真，手摸着后脖颈子回想起来，“我这眼睛没犯过错误。不论什么人，叫我见上一面，交谈几句，过多少年，到哪儿，我都能认出来。还是您自己想想吧……”
“真是笑话，我想什么呢！”
“您家好像有个门楼，进门有个猪圈；住的是北房，屋子很大，刷着白灰墙，墙上挂一面大镜子。您爱人个头儿不矮，抱着一个大胖小子……那回，可能因为彩礼的事儿，您那妹妹跟对象犯了点儿口舌，要吹。我那同学拉我陪着他到您府上去一趟，帮着调解调解。您爱人接待我们的，后来，也许是临告别了，也许走在大街上，跟您遇上，我们见了一面。您想想！”
壮年人被老二保根这股子“不屈不挠”的精神打动了，忍不住地“嘿嘿”直笑。他摸着连腮胡子的下巴，憋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办法认出这个见过一面的人，却想起另一码事儿：“我爱人在当村有个娘家姑姑。她姑家倒有个表妹，是北桥庄的对象，那一阵子因为嫌男的给的钱少、东西不称心，常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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