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语默去敲隔壁院门，给他开门的是位老爷子。
张语默拱手自报家门来历，那老爷子就木愣愣地将他望着，望到张语默脸上笑容退尽，同样木愣愣地望着他时，他才说这是他姑爷的院子，他来给女儿、女婿煮腊八粥的。姑爷家里的事情，他都做不了主，要等他姑爷回来。张语默有些不气恼，不是因为老爷子啰嗦，而是觉得他在他女婿家里活像个下人，实在没点儿天伦人情。
张语默要走，老爷子又半推半留地拉了他衣袖，请他进去喝茶。他瞧老爷子神色不对，知道院子里有事，于是留了。
一脚迈进院门，张语默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哪是人住的院子，简直一鬼巢。阴暗处到处蜷在鬼影，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不晓得有多少。大白天的，院子里的阴气都冷得啧啧逼人。他脚步凝滞，顿在门口，狂飙了一头冷汗。头回儿干活就这阵仗，不晓得他家师祖安的什么好心？！
老爷子见张语默顿在门口踟蹰不前，回头问他是不是忘了带啥家什。张语默装作没听见，余光四下里瞄着，不敢作声，默默跟着老爷子进了堂屋。
老爷子自报家门，说自己姓朴，女婿姓张。
张语默心头暗骂：姓什么不好，姓张。也不怕辱没了张姓？他私下里揣度，他家女婿恐怕不是什么好人。他若身正影直，哪里招得来这么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心头虽不痛快，却敬老爷子尊长，行礼喊他声“朴叔”。
朴叔请张语默在堂屋喝茶，跟他闲聊了两句，就去厨房煲粥去了。
老宅子都有堂屋，是祭祀、待客之所。堂屋正墙设有神龛，神龛供的皆是“天地君亲师”。这家神龛供的是槐木雕“鬼财神”。所谓鬼财神，其实不是神，是鬼，就是被鬼附体的法器，放在家中供养。这与养鬼无异，鬼养宅，宅养人，人养鬼，如此循环往复能为主人招运招财。
死后不入地狱的鬼魂，都有未了的尘世恩怨，或者执念太深。地府会默许他们留在尘世了却恩怨，再入轮回。只要不伤及无辜扰乱阴阳，地府都不会插手。附体鬼财神，其实是个很聪明的法子。既不伤害生人，又能受人香火，夺人阴德，还能留存人世，拖着前世的恩恩怨怨不去了结，久而久之说不定能修个鬼仙啥的。不过鬼仙不是那么好修的，除非淡忘前尘旧事，一心正道，积德行善。一般的鬼都做不到淡忘，他们执念太深，若无机缘很难泯灭。否则也不会有“鬼养宅，宅养人，人养鬼”的说法。既然夺人阴德，就谈不上积德行善了。
鬼财神为主人招了财，索取阴德阳寿，最终损的是主人自己。人世钱财皆是过眼云烟，轮回生死才是不灭法则。看不开，就是自己作死。
法师都不会主动走邪道，去请鬼财神，弄得不好遭了反噬，那就入地无门了。遇上心怀不正强行求财的主，法师推脱不了，通常会指引他们自己去请鬼财神。法师不会露面，就算主人遭了反噬，法师也能撇个干净。
神龛上那槐木雕，工艺厚实、质朴，像是明初的东西，差不多五百年历史了。一般木雕有包浆，都是青黑色的。那鬼财神的包浆是炭黑色的，有点像血碳化过度的样子，估计曾经受过血祭。按理说这样的古物应该阴气很重才对，但那鬼财神阴气并不重。
张语默初次上阵，有些看不透这局。
他在院子里四下转了一圈，发现院子西侧有个新修的茶廊。茶廊底下有条暗渠。没那茶廊，堂屋里埋的七星局可助长官运，有了那茶廊，形煞、缺角煞、穿心煞样样犯齐。那暗渠若在院外，碍不着他家风水的。宅子里那七星局，就算截了他家阴德，也能保他官运亨通，不至于索命。如今那局坏了，非要取了性命才能平的。张语默简直要扶额兴叹，他搞不懂这家人闹的是啥。多出来那点儿地界，建个茶坊也是条鸡肋，并无多大用处。看来这家人痴嗔贪念不浅，为了贪点儿尘俗的便宜，不惜坏了自家宅院风水，做出个死局来，也是醉了。不晓得教他家请鬼财神那法师，有没有交代过禁忌。
难怪当初泼男要强占地盘儿时，沛纳川、彦敏行都没作声，只去幽冥司记他一笔。原来是万事俱备，只等他作死。
中午，张语默跟扑叔在他姑爷家吃了个便饭，主人却始终不见出现。虽然要等到晚上才好干活，但被晾着始终不是滋味儿。扑叔原本要走的，女婿不在家中，张语默又是大老远从京城赶来的，他只能尽心尽力地陪着。
饭后，张语默拉着扑叔到远处田地里转转，顺便问他那鬼财神哪里请的。扑叔说，那是他女婿在陶土街街头的古玩店，花十六文钱请的。财神入宅时，他女儿刚进门三日。张语默排了那鬼财神受奉入宅的方位、时间，跟乾坤道似有瓜葛。他回去拜那财神，财神不受祭拜，灭了香火。果然，鬼财神是乾坤道的前辈。
张语默掌不住这局面，打算撤了。正要出门，撞上女主回来。
他运气不好，抬头见一哭丧脸，还被问了句，“你就是虚无观那个道士引荐的徒孙？”张语默似乎被闷头打了一棒，不晓得如何作答。请他来了，还不冷不热地问这么句话，任谁都不愿答。
扑叔见他女儿无礼，连忙拉了张语默客套，“张小哥，这是我闺女小畅。”说完，他又巴心巴肝儿地去哄他闺女，“小畅，这位是你请来的法师，等了你好半天了……”
张语默想拍屁股走人，又可怜了扑叔他老人家苦心，他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女儿操劳。
“什么时候开始做法？”小畅不咸不淡的眼神越过父亲，昵向了张语默。
张语默本就不愿答话，再瞧见小畅那张哭丧脸，噎在喉咙里的客套话都咽了下去。
那叫小畅的女主，四十岁出头，中等个子，微胖。硕大一张国字脸，还往下耷拉，找不着哪儿是脖子，哪儿是脸。眉毛、眼角、嘴角全都往下耷拉，连肚皮都往下耷拉。她站那儿，活活就是诠释地心引力来的。毛躁的头发夹杂着些灰白，随意挽在脑后插个银簪子，大抵算是梳了头的。略微紧身的衣裤，将她奇怪的身材裹得十分滑稽。要不是她眉心那点青黑，指证她是中邪了，张语默直觉得她就是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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